我有时会觉得奇怪,除了卡夫卡的《审判》,让我废寝忘食的书,都是短篇小说,中国的是《世说新语》,外国的,在15年前读书时发现了曼斯菲尔德,后来就有博尔赫斯、卡弗,去年有基罗加。
可是基罗加我差点错过,其实已经错过了两年。这本书是1999年在上海书城买的,过几天想起来,翻开来,先读完序言,就对此书毫无兴趣了,搁在书架上。又过几天,有点不甘心,再打开来,正好翻到《死去的人》,读了一遍,也兴趣了了,又塞回书架。
不幸的是,以后拿了好几回,都正好翻到178页,读到这篇小说。重复了多次,就不想重复了。有时又去看看序言,索然寡味。序言是江志方写的。这么一部出色的短篇小说,序言能够写得这样味同嚼蜡,可见这位老先生写序言的功夫已无与伦比了。
去年夏天我迁居时,书都藏在别人家里,只带了十多本书来到这座城市,其中就有《基罗加作品选》,因为我一直记着没好好读过,非常不甘心。数十天后,我将带来的书读了两三遍,就连关于张爱玲的四种传记也都看了两遍了,却没有去动这本书。终于有一天,我将我的爪子伸向了它。
看序言,翻到178页,重复了一遍过去的经历,我叹息一声,放下书,彷徨四顾,茫然若失,可是实在没什么书可以看,永夜难消,只好从第一篇看起。
第一篇,《羽毛枕头》,是一个恐怖故事。新娘生病了,日渐消瘦,出现,然后死了。原来枕头里有一只动物,一种鸟类的寄生虫,将吸管插进她的脑袋,在五天五夜里吸干了她的血,枕头变得非常重。
另一篇《挨宰的鸡》中,有四个傻子兄弟和一个正常的妹妹。傻子兄弟们有一次看到父母在宰杀一只鸡,后来就将妹妹拖到厨房,像杀鸡似的把妹妹杀掉了。
这两篇让人毛发直竖的小说,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特别深,却足够吸引我看下去了。没想到下面的小说更让我心里发毛。
巴拉那河总是在下雨,太阳出来时,天气奇热,能把人身上的油脂全部蒸发。伐木工人签下一份合同,在小镇上尽情纵欲,喝得烂醉,,赌博,买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,花光他们的预付款,然后在阴湿的山上苦干九个月。在森林中,等待他们的是雇主的,牛虻,迷幻蚊,还有致命的恶性寒热病,奎宁如果止不住第二次发作,就会在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死去。要是想逃跑,哨兵手里有连发枪。
他们怀着对这种生活的,精疲力尽地回到山下,可是没多久,又签订了新的合同。生活在周而复始,生活永远没有指望,消耗的是青春和力气,得到的是年龄和疾病。
在《雇工》和《一掴之仇》中,描写的就是这种生活,讨论生活的意义变得如此没有意义,像跟野狗讨论哲学,即使他们出发前的狂欢,也是在烂醉如泥中。人像驴子一样,不同的是,他们前面没有一棵引诱的青菜。还有一点不同:驴子老到干不动的时候,可以被宰掉,也可以在野地里啃些青草,可是他们老到干不动,却没有这样幸运,没有人有兴趣宰他们,也不能凭啃青草度日。在《一掴之仇》中,有一种报复的快乐,可报复过后,是永远的逃亡。
忧郁瘦小、面无血色的首饰匠卡西姆手艺精湛,诚实肯干。他有一个奔放漂亮、对丈夫不满意的妻子,常常会看着窗外的行人,觉得那个人也许该是自己的丈夫。她喜欢试戴那些首饰,最失望的是卡西姆加工好首饰要送还给别人。有一次他加工价值五千比索的镶有两颗独料钻石别针时,他们的矛盾了,妻子要卷走别针逃走,歇斯底里大发作,卡西姆却不肯失信于人,最后,他趁妻子睡着时,用别针刺死了她。这个故事让人想到莫泊桑的《项链》,但人物与事件全然不同。卡西姆的妻子、陶醉、心高命穷,始终不肯放弃少女时代想用婚姻来攀龙附凤的梦想,畸变成对宝石的迷恋,心理遂变得极端虚幻、怨毒。
《香木屋顶》则是一个轻喜剧。奥尔加斯修建了一座有刺猬式屋顶的房子,谋得一个户籍登记处处长的。他把申报的人口登记在小纸条上,塞在饼干箱里。别人来找他时,每次要等上十多分钟。天晴时,他总是在屋顶上修修补补,下雨了,则在屋里移动床的。他这样过了四年,终于司法视察员来检查工作了,叫他三天之内整理好登记簿,否则就要采取行动。他估计了一下,为能继续有时间修补屋顶,只好,花了三天三夜干完十二本登记簿的整理工作。结尾有点欧·亨利式的,他在大雨中冒着生命将登记簿送达视察员手里,视察员放声大笑:“可是我对您说的话,只不过是我必须对您说点什么呀!老兄,您真是个傻瓜!干吗要找这些麻烦哪!”
奥尔加斯修茸屋顶的事情让我特别感兴趣。本来修建房子是为他居住的,可后来变成他活着为了修房顶,这种倒置常常发生在我们生活中,甚至成为一种信条:干活是为了吃饭,可是往往被倒置成吃饭为了干活,从而提倡一种奉献,树立榜样,抵消了人的需要这种最大的原动力。不记得谁写过一篇小说,讲的是自己准备熬夜写作,发现只有一根火柴了,他只好点上煤气灶,以备抽烟,可何不在煤气灶上放上水壶呢?开水很快灌满了家里的热水瓶,何不洗个澡呢?洗好澡好舒服,何不睡觉呢?